這是一則令人側目的尋人啟事。
“尋找昔年反串藝人雲花影，原名陳志毅。雲花影曾是“艷陽香粵劇班”二幫反串花旦，后為“雌雄變艷舞團”台柱。如有仁人君子提供消息，必予謝酬，絕不食言。”署名是“胡國鵬之子”。
在各大報章刊登這則怪異的尋人啟事的是今年34歲的胡秉成。在刊登這則尋人啟事前，他曾征詢律師，因為他與這位雲花影的關係頗為複雜。
因為“雲花影”是他的殺父仇人，他的父親胡國鵬于25年前被這位人們視為“不男不女”的云花影所殺。
胡秉成還辛苦找到一張雲花影廿來歲時的反串裝束人頭照，刊在尋人啟事中。只見“伊人”秀發如雲，明眸皓齒加上櫻桃小口，還真得是一名“如假包換”的美女。當然有更多人會毫不客氣的稱他為“人妖”。
25年胡國鵬被雲花影殺害一案哄動一時，報導的重點都在“人妖謀殺江湖好漢”這一點。當年32歲的胡國鵬在一般人眼中就是流氓。
“人妖殺死流氓”這個題材有廣闊的想像空間，當年還有一些小報乘機大玩花樣，形容兩人關係曖昧不清，更有說是雲花影感情被騙人財兩失，怒殺負心郎。后來胡國鵬的未亡人發怒要控告這些小報，這些不倫不類的謠言才消失。
后來，還有那些幸災樂禍的人嫌這起血案“雷聲大雨點小”，因為雲花影直認殺人不諱，因為他向警方自首，被法庭判入獄20年，案子很快了結。
強顏歡笑
胡國鵬當年几位江湖朋友還記得案發一個星期前，他們几個哥兒曾在一條“花街”紅燈區附近買醉。
那晚胡國鵬相當沉默，偶爾笑也像強顏歡笑，像是有煩惱在心頭。他們几個人深夜從酒廊出來，到附近停車場取車，經過一幢旅店，二三十名鶯鶯燕燕搔首弄姿吸引嫖客。他們都知道這群比女人更像女人的流鶯，都是男扮女裝的所謂人妖。
這几位粗豪麻甩佬戲弄嘲笑這些人妖，胡國鵬卻制止他們說：“不要捉弄人啦，他們也是可憐人。”他們反唇相譏：“你又知。”
胡國鵬發怔了一會才說：“我認識一個男扮女裝的人，是我的同學，他從小就娘娘腔，后來就索性穿女裝，不過他沒有變成娼妓，他進入粵劇班扮演花旦，又當裁縫，現在不懂去那里了。”他又說：“她在粵劇團有個藝名叫雲花影，就是從‘雲破月來花弄影’變出來的。”
當這几人聽到胡國鵬被一名人妖槍殺，而這名人妖就是他的老同學雲花影時，他們驚駭莫名。
胡國鵬生前的狐群狗黨奇怪的是，與妻子兒女定居在吉隆坡的他，為什么會跑到馬泰邊境一個小埠，結果遭云花影開槍殺死。
兇器是一把泰國土製手槍，雲花影承認這是他從泰國偷運進來的。
雲 花影不肯說他為什么突然從曼谷回來，更不肯透露他是否和胡國鵬約好在邊境小埠見面，警方后來查知雲花影這時又加入一個“人妖歌舞團”，是台柱之一，她扮成 中國古裝美人，對嘴扮雙簧表演的《帝女花》，是該歌舞團那時極受歡迎的壓軸節目。班主還很不滿意雲花影那時硬要請假几天，沒想到會弄到殺人這么大事。
抱屍痛哭
據 查案警員說，他是第一個接到電話后到現場的，打電話的是雲花影，他在電話中說：“我殺了一個人。”警員說：“我去到時，看到雲花影抱著胡國鵬的屍體痛 哭。”這一節“抱屍痛哭”的情節有刊在報紙上，但在他們家鄉的同學與朋友卻不以為奇，竊竊偷笑說：“雲花影暗戀胡國鵬的事，班上的同學個個都知道啦。雲花 影還真的比女同學還漂亮，只可惜他是男生啦，要不然胡國鵬也許還真的會愛上她。”
這些傳言令這起槍殺案更加添不少桃色詭異色彩。
有 記者追問：“你們認為他們兩人－－啊！有沒有－－曖昧關係。”那些老同學只是笑，有的說：“誰知道。”有女人說：“缺德啦，問這種事。”但后來一位說： “我想這是雲花影一廂情願單相思，胡國鵬不可能和她有什么關係，因為胡國鵬十五六歲就很高大壯健，有不少女人勾引他，都是比他大上十几歲的，還給錢他 用。”他還自以為幽默的說：“有真乳酪吃，誰要吃人工牛油。”
又有一名老同學仗義直言：“不能否認胡國鵬和雲花影要好，他們自小一塊長大，又是鄰居，胡國鵬的生母跟佬走，父親出遠方做工時，就把他寄養在隔壁陳家也即是雲花影家，他們交情不同的，別人笑雲花影姐手姐腳，胡國鵬看慣了，不覺得不妥。”
另一個插嘴：“是是，如果有人捉弄雲花影，胡國鵬會保護他，和人打架，他很兇狠，又大只，學生怕他，所以也就沒有人敢戲弄雲花影了。”他又說：“話說回來，如果不是雲花影在功課上幫他，胡國鵬根本不能升級。”
既 然有如此“老交情”，雲花影為何殺胡國鵬？有人說：“愛的反面就是恨。”但似乎說不通，雲花影在泰國如魚得水生活了好几年，似乎已沒有“因愛生恨”的必 要，而且似乎是胡國鵬不惜遠迢迢到邊境小鎮去和雲花影相會。泰國歌舞團班主也証明，雲花影硬要拿假期時說：“有人要我一定要回去見一面。”
胡秉成是因為母親何玉香的病－－心病，而要尋找男扮女裝的“人妖”雲花影。
何玉香近年來參加宗教組織，熱心做義工，胡秉成也高興守寡寂寞多年的母親有個精神寄托。
可是他沒有想到篤信宗教后的母親，繼之而來的是精神不時惴惴不安。
這一年在父親胡國鵬去世25年忌日時，胡秉成照例偕母親、弟、妹以為各人的小家庭成員祭拜父親。
這天風大，祭桌上的酒杯在一陣狂風吹來時，悉數落地，胡秉成卻看到母親驚慌得面無人色，搖搖欲墜昏過去。
何玉香稱自己沒病，胡秉成和弟弟妹妹堅持送她入院檢查，醫生也說︰“令堂沒病，身體很健康，大概是精神衰弱。”
胡秉成做生意，這幾年更做得風生水起，環境頗佳，當初他做生意的本錢，是父親胡國鵬留下的。
父親去世時，胡秉成9歲，他記得那時生活環境欠佳，母親常為錢不夠用和父親吵架。在胡秉成的印象中，父親好像一直沒有工作，長大后他明白，父親生前是不務正業的流氓。
但父親給他與2位弟弟妹妹留下極好的印象，因為父親很愛他們。長大后他聽說父親在外頭兇悍，但在他印象中，父親從未碰過他們三兄妹一根指頭。
預知會死
父親遽然去世時，胡秉成十分傷心，但長大后回想往事，他又覺得事出可疑，父親好像預知他會死。
胡秉成記得父親出遠門前一天，特地帶著他們三兄妹去吃烤雞，帶他們去看馬戲團，買玩具給他們。
胡秉成記得父親再三叮囑他︰“你長大，如果爸爸不在了，你就要做個勇敢的男子漢，要好好照顧媽媽，還有弟弟與妹妹。”多年后回想，胡秉成覺得這是爸爸留下的遺言。
父親英年早逝固是不幸，但不幸中的萬幸，是因為父親的死，家境反而大大好轉。因為父親生前－－其實是死前不久，買下一筆賠償頗可觀的人壽意外保險，胡秉成做生意的本錢也源自此。
在父親忌日過后二天，何玉香對長子說︰“醫生說我想得太多，心中就會有病，我明白了，秉成，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安，所以那天酒杯落地，我嚇得暈過去，以為你父親顯靈生氣。”
胡秉成安慰母親︰“您想太多了，媽。”何玉香搖頭︰“你父親生氣，是因為有一件事我應該告訴你們，但我沒有。”
她沒有說下去，發一陣呆，卻說另一件事︰“秉成，有件事你一定要去做。你要去找那個藝名叫雲花影的陳志毅，如果他境況不好，你就幫他一把，他應該出獄好幾年了。”
胡秉成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，他呆了一陣怪叫道︰“媽，你有沒有搞錯，叫我去幫那個雲花影？那個殺死爸爸的人妖。”
何 玉香吃力說︰“事情可能不是那么簡單，當我聽到說雲花影開槍殺死你爸時，我真的不相信，我們以前同校唸書，每個人都知道雲花影－－愛……對你爸爸的感情。 我們結婚時，因為我有了你，趕著要結婚，雲花影給了你爸不少錢，后來雲花影去了泰國，但你爸心中還是惦記著他的。雖然我知道你爸和雲花影之間真的沒什么， 但我心中還是不喜歡那個雲花影，因為他－－”
胡秉成明白媽媽沒有說完的句子，沒女人肯容許第三者愛自己的丈夫。
但胡秉成很吃驚，他真的不知道父親和殺死他的雲花影是老相識。他開始相信母親剛剛說的事情可能不是那么簡單。
這 時，胡秉成問︰“媽，剛才您說有什么您應該告訴我們？”何玉香又發怔一下︰“整件事很奇怪。有一天，你爸突然急著找雲花影，打電話回家鄉問了不少人。幾天 后他對我說︰‘明晚我要去邊境，我約好了志毅在那兒等我’。那時候人人都帶一種嘲笑叫他雲花影，只有你爸一直叫他志毅。”
何玉香迷惘的說︰ “過一天，你爸打電話回來，他說已見到陳志毅，我問他，到底是什么事急著找陳志毅，借錢嗎？他說不是，卻也是和錢有關，最后他說︰‘等孩子長大了，告訴他 們，不要錯怪陳志毅，因為是我叫他－－’他停了一下又說︰‘算了，你還是別知道那么多。’隔一天，我就接到警方的消息，說雲花影殺死了你爸。”
另有內情
胡秉成千頭萬緒不知從何理起，半晌他問︰“媽，你懷疑什么？”
何玉香艱難地說︰“我懷疑整件事另有內情，我不喜歡雲花影，我更討厭他望著你爸爸那種眼神，可是也因為如此，我不相信雲花影真的殺死國鵬，尤其國鵬死前一晚在電話中說的。”
何玉香又說︰“你爸生前不是好人，有時我想如果他沒死，我會不會在那一年就與他離婚？他不是好丈夫，沒錢，又愛拈花惹草。”胡秉成低聲說︰“但他是好爸爸，他很愛我們。”
何玉香輕嘆︰“是，他愛你們。”何玉香又說︰“事隔這么多年，我也可憐雲花影，我懷疑國鵬常利用他，不知向雲花影借了多少錢都沒還，可憐的雲花影也因為國鵬坐牢20年。”
這時，胡秉成還不知道陳志毅已經改名為陳芝玉，他也早就放棄雲花影這個芳名了。
這一晚，陳芝玉又夢到25年前那件一生也忘不了的悲劇。在夢中陳芝玉覺得自己像是個隱形的第三者，在觀看那一幕。
他看到年輕時像女人一般艷麗的自己在悲傷的哭泣。她手中握著一把土製手槍，是他應胡國鵬偷運過來的，他沒有料到胡國鵬要他用這把槍殺死他自己。胡國鵬說︰“從我背后心臟部位開槍，這樣人家絕不可能說我是自殺。”
他 站好后，等了一陣，柔聲說︰“志毅，開槍。”雲花影哭泣︰“國鵬，你對我太殘忍了，叫我殺你。”胡國鵬低聲說︰“不，因為這個世上我只相信你肯為我這么 做。志毅，這個世上你是最愛我的人，對我最好的人，我都知道，所以我才求你殺我。”他悲傷又憤怒的叫︰“你是不是要我跪下來求你？”
就在這時，雲花影舉起槍朝胡國鵬的左胸部射發子彈，他還來得及扶著胡國鵬下墜的身體。胡國鵬微笑望著他，嘴微張，發不出聲音，好像在說︰謝謝你，志毅。
胡國鵬本來吩咐他，開槍后即刻離去返回泰國，但他沒有，他抱著胡國鵬還溫熱的屍體慟哭。他也為自己哀哭︰“天，為什么把我生成這樣，不公平、不公平。”
他在夢中哭得心胸發痛喘不過氣而醒來。他明白為什么會有這個夢，因為今天是胡國鵬死去25週年，他在晚上燒香給他。
他想︰時間過得真快，自己出獄也快10年了。原本要坐牢20年，但因他行為良好，他在獄友鼓勵下，在第15年申請假釋，結果獲准。
生活平靜
這10年來，陳芝玉覺得自己生活得很好，心情平靜。他最滿意的是自己不會再痴心妄想去愛任何他得不到的人，他的感情已隨著胡國鵬死在他懷中而熄滅。
他希望就這樣一直平靜的生活直到死去，但沒想到會有那個尋人廣告出現。
陳芝玉雖然已有20年不用雲花影這個藝名，但他相信還是有人知道他就是雲花影。他不知道胡國鵬的兒子找他何事，但在他再三考慮后，他拿起電話親自聯絡。
胡秉成這一個下午應約去找陳芝玉。他發現來到一個老舊旅館的樓上，有相當多房間，他看到四五名中年彪形大漢出入，個個都有“江湖老漢”的氣息。
然后胡秉成看到陳芝玉，他不高，身段苗條，真的具有女人的身形。他的穿著分不出性別，頭髮盡量的全往耳后梳，穿著企圓長袖毛絲衫，下繫一條淨色紗籠，仍然是“安能辨我是雌雄”的風味。
胡 秉成聽到陳芝玉微笑，聲音低柔的說︰“這是一家倒閉的老旅店，以前是妓女和嫖客開房用的，現在我把它包租下來，分租給人。”他笑意更深︰“清一色是從監房 出來，無家可歸的，你別怕，他們樣子雖兇，但不會再做壞事了。有的是走投無路了來找我幫忙，我也收留他們，當是做好事，免得他們為非作歹又回監獄去。到晚 上，這層樓就有卅幾名以前的好漢呢。”
父親患癌
胡秉成含糊的說︰“這是好事，助人一條生路。”他心里不由得想這陳芝玉和這些好漢的關係，陳芝玉像看透他的心事，淡然微笑︰“我和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，以前在獄中，起初他們欺負過我，后來也成了好朋友。”
胡秉成問︰“你生活如何？如有必要我可以幫助你。”陳芝玉微笑︰“謝謝，我生活很好，我早上在咖啡店賣辣沙，生意很不錯，我還開了板面檔，一個人忙不過，他們幫我。”
陳芝玉望著他︰“原先我以為你要來代父報仇，我就會勸你，不值得，殺人要坐牢。”胡秉成急忙說︰“不不，我媽已告訴我，爸爸遺言叫我們不要錯怪你，由種種跡象看，是爸爸求你動手殺他的，是不是？”
陳芝玉臉上出現黯淡的慘笑︰“是，他苦苦求我殺他。”胡秉成問︰“但為什么呢？”陳芝玉眼眨一下然后平靜說︰“雖然事情過了那么久，但我只能告訴你一個人，你爸胡國鵬那時得了絕症肝癌，已開始發作，捱不過三個月。”
胡秉成呆住，然后說︰“爸那時有肝癌，連我媽都不知。他是怕病發痛苦，求你殺他。”
陳芝玉失笑︰“當然不是，你父親愛你們，所以求我殺死他，他要在死后留一筆錢給你們，他去買保險，相當大的保險，但是在一年內他死于各種疾病，保險不會賠，但是如果他死于非命，好像被人謀殺，這是意外，他死了你們就能獲得賠償。”
胡秉成頓時明白一切，他喃喃說︰“老天，老天。”他慚愧說︰“對不起，我爸害了你，他對你太殘忍，太不公平，他利用你。”
陳芝玉微笑︰“那時我也當面這么罵他，但是我明白，他不是。”他說︰“世侄，事情這么久了，忘了它，我也不想多談，是我心甘情願的，我認同他這個計劃，看到你們日后沒有受害，我覺得我的犧牲是值得的。”
雖然陳芝玉對胡秉成說︰“這個地方不適合你來，我們這種人也不適合與你交往。”但胡秉成心中決定︰“不，爸爸會要我照顧你。”
摘至：中国报
